扬州慢_扬州慢,扬州慢姜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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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州慢
不知扬州现在还有旧时的月色否？还有那廿四桥边的玉人么?那玉人的洞箫又是怎样地响起，弥漫迤逦成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诗意？总固执地认定自己算得上江南人，江南是宋词里最活色生香的意象，是最妖娆绮丽的字眼。而扬州，则是那活色生香中的血脉，妖娆绮丽里的柔肠。扬州与苏州不同。苏州是内敛的，含蓄的，是一叹三折，欲说还休的。你猜不透她的小小的朱门里藏着多少心事，就像你永远不会知道狮子林里藏着多少个生动的小狮子，不会知道小巷纷批的雨帘里会有多少驳蚀的粉墙。扬州与杭州不同，杭州是灵动而天成的，是风情万种的，君不见“映日荷花别样红”的韵脚，不见“郡亭枕上看潮头”的丰姿，不见断桥边的残雪，三秋时节的桂花？上有天堂，下有苏杭。苏杭是人世中的天堂，而扬州则是天上的人间。扬州是世俗的，不是蓬门荜户里荆钗布裙的小家碧玉，也不是朱阁画阑里红袖添香的大家闺秀，她是酒肆勾栏里的琵琶女，一举手一投足都仪态万方。她低眉敛翠，晕脸生红地给你道个万福，然后拨轴扪弦，温山软水地歌尽桃花扇底风。从俗到雅，扬州是觥筹交错，微醺薄醉的。她不是淡而干的虎跑龙井，就像吴根越脚的淑女们那样尖着嘴吹着打旋儿的热气，盯着嫩嫩的茶叶在白瓷碗里拼出各色的花样；也不是那翠绿生凉的碧筒酒，她没有那份闲情雅兴，她只是酒楼里的女儿红，未必陈年，却足以令人醉生梦死，销魂铄骨。大雅大俗，还是扬州的好。
是水造就了扬州，还是扬州成全了水，已无人细细考究。运河穿城而过，那“春风十里”都是傍着古运河而铺展的，画楼、画舫、石码头、石拱桥，不是小桥流水而是明艳的浓妆。就好像那水里都漂动着香艳的脂粉与衣香。水在这里，倒映的只能是娥眉粉黛的一颦一笑，夹岸排楼的笙歌灯火，以及水底浮起的红楼小唱。离了水，扬州便不成其扬州。水与扬州不是整体与部分的哲学，而是相濡以沫的共融。“春风十里扬州路”是怎样的情景啊！烟柳画桥，风帘翠幕，十里笙歌，满眼风华。在那珠帘的后面，有朱阁翠户，骈列两岸；有画舫游船，回翔其间；户盈罗绮，珠围翠绕，人面桃花相映红，极尽风流富贵之能事。在这里，你可以做那十年不醒的扬州梦，可以去到那二十四桥边听玉人洞箫，可以在粉墙小院里挂只画眉笼，种些葡萄石榴；可以读书作画，玩棋赏桂，鼓琴弄瑟，筛风弄月；也可以嚼曲含香吟上两句“小红低唱我吹箫”。你尽可以两袖清风地过日子，尽可以被闲情逸致所俘虏，在维扬风情中沦陷。品味扬州，你可以醉着，也可以醒着，半醉半醒的时候，你或品一杯清茶，去去那布满长袖青衫上的酒气，抑或要上一壶清酒，以致完全醉倒到人事不省、万事皆休。你可以随意迈步而行，却不必担心迷路：牵一根柔肠在小巷里转悠，你绕一个弯，在绕一个弯，无论怎样地游走，始终都是码头酱坊，药铺烟店，酒楼茶馆，小桥人家；始终都是“杂花生树，群莺乱飞”的气象，你逃不开。在扬州，即使是一介草民，偶尔也要圆一回雅梦的，所以，于那些轻裘缓带，风度翩翩的士子们，扬州便是富贵乡，温柔地。她如同美国的拉斯维加斯一样方便与热闹。他们高吟朗笑，浪掷青春，可夜阑人静的时候，谁又知道他们的苦闷与彷徨？
杜牧，仿佛他生来是要做扬州人的。其实很多人的扬州印象都来源于杜牧。“落魄江湖载酒行，楚腰纤细掌中轻。十年一觉扬州梦，留得青楼薄悻名。”他的狷狂与潇洒，他的不羁与傲气，是大唐里最后的回光返照。他似乎没什么可留恋，也没什么愁苦。他在扬州的秦楼楚馆里陶醉地听着樊素的小曲，看着小蛮的舞姿，曲声也缭乱，舞姿也迷离，花冠微抖，瑶佩叮当。琼丝漫卷，乱落添香，或许是《霓裳羽衣》，或许是《昭君出塞》。是什么不重要，只是里面有他的落拓，他的块垒，他的诗酒生涯。他不复是那个在秦淮河边大发郁闷，忧国忧民的诗人了，“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”不适合他，他不复是那个“与客携壶上翠微”报国无门的晚唐士子了，“抑郁之思以旷达出之”的做法不适合他，“不可为而为之”的痛苦，排挤倾轧的官场不适合他，连李白在“道不行”的时候，都可以“笑入胡姬酒肆中”，他杜牧为何不能“但愿长醉不复醒”呢？少了一个政客，多了一个浪子。从此两相安。一句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在人心头像豆蔻梢头的花苞，只在一夜小楼听春雨的滋润下，便绽放如血。下扬州，仿佛去和幽人约会。深深的庭院，“小廊回合曲栏斜”,你欹着枕头，望着月洞窗外溶溶的月色，嗅着青铜香炉的袅袅檀香，“月移风影动，疑是玉人来。”于是杨广来了，“锦帆十里，殿脚三千”，江都的码头，殿脚女与宫娥嫔妃艳丽的裙钗映在河里，夕阳下如同晃动着满河的胭脂，满河的鲜血。船帆次第落下，如同落下的夕阳，杨广不知，他的隋王朝也即将落幕，大红大紫在绚烂也只是尾声。于是贫寒的文人们来了，他们要从扬州北上去京城赶考。独立船头，他们的青衫扑满了秋风，他们的眉边也多了些许忧伤，于繁华中见萧条。芦荻萧萧，云帆高挂，艨艟联翩，一拨拨士子来了又去，有的衣锦还乡，回来饮香醇美酒，有的屡次落第，便只得“无花无酒锄作田”了。于是商贾们来了，官宦们来了，置一处两处私宅，再养一房两房的扬州瘦马，附庸风雅地作几句狗屁不通的诗，再指望清客们替自己打圆场。他们在这里，倒也能自得其乐。扬州，永远是这样的千变万化，她海纳百川，没有吴根越脚的逼仄与小气。
只要你愿意，你便可以来，她不迎你，也不留你。她拒绝所有的不公，气势汹汹的官船，富绰豪华的商船抑或简陋寒碜的夜航船均被无私地接纳，在扬州无所谓对错，也无所谓美丑。扬州的时间不太流动，李白不宜在这里大呼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，孔子也不宜在这里感叹“逝者如斯夫”。喜欢白石道人的那个词牌名《扬州慢》像温温的小河水，轻拢慢捻地迤逦了若干个春秋。扬州是慢的，宛若倚门之少女，绸缪鼓瑟之少妇，烟雾飘渺、青山古河，她缓缓转身，惊起回头的时候，便不胜滑落心底的哀愁了。
扬州是慢的，是廿四桥边吹箫女的剪影，衣袂飞扬，眼波流转，梳着扬州纂抑或双飞燕，欹枕江南烟雨，有恨无人省。扬州是慢的，是曲子里的杜丽娘与柳梦梅，是“翠生生出落的裙衫茜，艳晶晶花簪八宝镇”的明艳，红了樱桃，绿了芭蕉。扬州是慢的，是闲闲倚在瘦瘦船头的一柄油纸伞，是丝绢团扇上的一两枝梅花，是戏台上伊人的水袖，是水泽间船娘手腕上的绞丝银镯，是黄昏灯火里慢慢燃尽的心字香。扬州慢，扬州慢，坐在高高的女墙里，在春光深锁，满园浮藻，浓阴匝地，阴气逼人的深深庭院，享受那份苍凉。透过窗格，看那古老垣墙上的斜阳，逐渐下沉并漫涣成钟鼓楼头的箫声。扬州慢，扬州慢，烟雨飘沓的江南雁齿小红桥，元宵佳节的漫天烟火，家人的宜春鬓小火炉上暖着的绿蚁新醅酒，酒映红颜消，一切恰似微醺薄醉。扬州慢，扬州慢，或许这古老的城市，已承载了太多的悲欢离愁，或许因此她才以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不变应万变的姿态，慢慢地诉说。慢是风度，慢是淡定后的超脱与成全。“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无赖是扬州。”明月无赖啊，从古照到今。既如此，那么，就转过身，去看看千年前的明月吧！旧时的月色，携着那古老的扬州城，款款而来。你听，那玉人又在吹箫了。于是，一切关于扬州慢的故事便了然于心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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